三十二个月之后,屋一柳才再次踏足“驾驶人”副本所在的那个十二界。
在传送之前,他就知道那个世界里一切如常了:他很顺利地拿到了前往那世界的签证,整个过程里,没有一星半点的流言、忧虑或耳语,随着签证一起出现过。
传送过去之后的前六个月,他一直生活在隐秘安静之处,悄悄打量观察着这个世界——不过,这份谨慎似乎没有必要。没有人听说过谁变形了,也没有人打听寻找他,三十二个月之前那一场副本检测活动,完全销声匿迹于熙熙攘攘、川流不息的人世间了,就像以前任何一个平平常常的任务一样。
等屋一柳重新出来行走的时候,他很小心。假如驾驶人副本没有按照他设想的那样结束,哪怕只是有一点点意外,恐怕都会有人对他的露面而作出反应——尽管没有发现异样,他却还是意识到,驾驶人副本好像真的出了一点意外。
……比什特·阿兰这个人,已经有很久很久,都没人见过了。
“她回这个世界的时候,一般我也在的,”那一个画着浓重眼线,戴着唇环的女性理发师说,“我们两个轮流来回的世界正好差不多,所以她常常来我这里做头发。嗯,对,她喜欢把头发染成金色。”
她当时坐在一个铁皮屋顶上,太阳闪得屋顶明晃晃的,一看就令人觉得很暖和。屋一柳始终觉得,他看待这些十二界内出生长大的进化者们时的心态,可能就像是旧世界里上一代的人看下一代:向往中,还掺杂着几分难以理解。
末日后的原生进化者,在流沙般不稳定的世界体系里,竟然也能适应下来,还找到了新平衡,甚至还进一步产生了旧世界人类的许多需求:外表卫生、癖好兴趣,约会娱乐……就像那种行走在水面上的长腿昆虫一样,即使脚下没有坚稳大地,自己的人生却还能够滑行前进。
“之前也有一次像这样,我们的传送世界错开了,有好几年没见过彼此。”女理发师像个取暖的猫一样,丝毫没有下屋顶的意思:“不过,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嘛,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就只在两个世界里来回走,那也太幸运了。我想要不了多久,她又该回来了吧。”
“你们是朋友吗?”屋一柳仰头问道。
问题一出口,他就知道问错了。
那个女理发师果然笑了起来,说:“朋友?你怎么不问我,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克隆体啊,你是旧世界进化的吧?”
屋一柳向她道谢后走了。
对于新世界的原生进化者来说,人类延续了近万年的许多东西,都被根本性地颠覆消失了——人类是社会性动物,需要有意义的感情关系才能生存;但是在每过十四个月即可能迎来永别的世界体系里,原生进化者们似乎消解、摒弃了这一部分需求。
取而代之的,他们发展出了全新的人际模式,一种屋一柳很难理解的模式。人际间的感情关系不在于时间跨度、也不在于交往深度了,反而变成了一时一刻的东西——在这一刻,我们之间的联系产生了、又被触碰感觉到,就足以让人满足;下一刻,你我可以分散四海,再也不见。
所有对于同类的渴望、需求,都被投入了转瞬即逝的一个个短暂时刻里,每送别一个人,就迎来一次重生。
他很难体会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;但是正因为原生进化者的这种相处模式,使他寻找阿比的时候难上加难。在断断续续找了三四个月后,屋一柳终于不得不承认,阿比出事了。
在沉沉的、难以名状的郁怒中,他循着记忆中那一片山林的方向找了很久,最终也没有找到露营小屋。
也对,露营小屋只是副本产生的活动场地,在众人全部饿死之后,活动场地也应该随着副本结束一起消失了——至于肉鸡们的尸体,在茫茫山林里过了三十二个月后,自然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了。
除了他自己之外,最后一个还能抓得住的线索,就是斋病院。
按理来说,最理智的办法是继续蛰伏下去,避免斋病院留意到他:对方可能以为所有人都死在副本里了,他实在没必要冒险出头,让对方意识到副本里还有一个幸存者——可是世界上哪有理智人呢?
所以,尽管屋一柳不知道自己找上斋病院要干什么,他还是通过当初给自己介绍任务的中介人,顺藤摸瓜地找下去,定位到了一个可能是斋病院成员的进化者。
说起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,但要按图索骥地找到这个籍籍无名的进化者,可是花费了屋一柳不知道多少心力——当他终于找到这个人的时候,是在一个仿古罗马斗兽场式的露天石头剧院里。
当时,屋一柳坐在沿山层层而建的观众席上,低头看着下方的露天剧院。在石板搭建的舞台中央,一个浑身红罗的女人抱着被她亲手杀死的爱人,正坐在血泊中低低地哀鸣。
身旁的观众们几乎都沸腾了,有人在起立鼓掌,有人拼命叫好,还有人怒骂诅咒——那是因为他们下注赌输了,将钱押错在了那个死去的爱人身上。屋一柳坐在面红耳赤的人群中央,一时不由有些恍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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